斗鸡江湖带头大哥蔡尚海：在开封男人眼里，一口气比钱重要多了

斗鸡和遛鸟，分别占领了开封爷们儿两种爱好的极端：遛鸟者儒雅、细腻、闲情满溢，而斗鸡者鲁莽、忠义、喧哗热闹。自古以来，这具有完全不同两种秉性的男人，在同一个世界里毫不违和地杂糅着。酸碱中和后，古城里的空气反而更加平和而富有意蕴了。这次，我干脆去采访了开封斗鸡圈儿里最有名的鸡爷：蔡尚海。

刘阿明 | 文

位于全世界金字塔顶层的斗鸡

藏在蔡尚海的斗鸡王国里

开封乡下的孙李唐村，传说是当年赵匡胤囚禁南唐后主李煜的地方，但都俱往矣了，我站在飞扬的尘土里，无法想象违命侯在这里如何唱着“春花秋月何时了”的。

15年前，一个汉子带着一群鸡，把家安在了这里。从此，孙李唐又贴上了一个标签：开封乃至整个中原地区斗鸡界的总部。

砖石围成的斗鸡场，就像尘土飞扬间漂浮的一座孤独小星球。70岁的蔡尚海，是斗鸡王国的领导者——开封市斗鸡协会的会长。60年的斗鸡生涯叱咤风云，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，都挂在小砖房的一面墙上。

踏在乡间土路上，老蔡把我接进了他隐匿在尘土中的斗鸡王国。

斗鸡界有传言：开封斗鸡，是全世界最好的斗鸡；而开封最好的斗鸡，都在老蔡的养鸡场。

走在他身边，就能感到强大的能量：魁梧、硬朗、浑身散发着男人的尘土和烟草味儿，讲开封爷们儿最正宗的开封方言，说到“气人”的事情，又会不由自主地骂上两句过瘾，随即又冒出粗糙的笑声，心结释然、一切如常。

他双手挪开罩子，轻轻迈上两步、微微俯身，在恰当的时间内敏捷而精准地朝目标伸出手掌，轻而易举地将一只爪牙锋利的斗鸡揽入怀中。

“现在还不能‘跳罩’，鸡休息了老久，没热身跳不动。”老蔡把斗鸡抱到小屋里，坐在马扎上，开始给鸡做“按摩”，行话叫“搓”。

从脖颈到身体，蔡眯着眼睛，极其认真地在斗鸡的身体上摩挲着。斗鸡躺在主人怀里，舒适地闭上了眼睛。

小雪已至。天热以来，正值斗鸡换毛期，为了保护斗鸡健康生长，比赛已经停了小半年。12月，斗鸡比赛即将重新拉开序幕，城墙根儿下的斗鸡坑里，一批新的厮杀蓄势待发。

老蔡给斗鸡“做操”

随后的正月初二、农历二月二、三月三、四月四的大型比赛，四战四胜的斗鸡，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开封鸡王。为了迎接战役，斗鸡们正在减肥：每天只能吃玉米和高粱，各种不亚于国家运动员的魔鬼训练也在即了。

老蔡说，斗鸡的出生、培育、战斗、死亡……都严格恪守着自然规律和优胜劣汰法则。像种地一样，斗鸡也有属于斗鸡的季节。

老蔡眼中的“优秀斗鸡”

好的斗鸡，是被养鸡人辛勤耕耘后所得。从鸡的交配开始，养鸡人就为鸡的配种花尽了心思。

入了冬，精子与卵子结合，播下种子，春节前后，小鸡就像庄稼一样，在老蔡的斗鸡场里叽叽喳喳地冒了出来，斗鸡人的春天，从这里开始了。

一场斗鸡比赛

背后沉默的男人，才是游戏主角

斗鸡历史悠久，从汉代就发源了。旧时代，开封的斗鸡有着非常严格的门派划分，一个门派叫“罩”，临近比赛时，每一罩都会共同饲养和训练一只斗鸡。比赛的时候，这只鸡与门派共荣辱。

到如今，严格意义上的门派已经消失，但这并不影响斗鸡作为一项严肃而正式的比赛，出现在斗鸡坑里。老蔡的斗鸡生涯不短，八九岁就开始了，算来如今，有整六十年。

青年时代的蔡尚海

第一对斗鸡，是他从一个和尚手里软磨硬泡换取的。从那时开始，老蔡就一发不可收拾。只要谁家有鸡，他都要千方百计地买来、换来。

长大后的老蔡在兰考剧团工作，后来从兰考县予剧团调开封市二夾弦剧团时，老蔡已经拥有几十只斗鸡了。

斗鸡的地方，叫“鸡坑”，来到开封工作后，蔡尚海的第一件事情，就是去找斗鸡坑。从那以后，老蔡就开始混斗鸡圈了。几十年过去了，他从一个跟着老辈儿们斗鸡的小伙子，慢慢成了德高望重的斗鸡协会会长。

自古以来，斗鸡这项游戏并不受社会主流思想的待见。血腥之外，它通常还和赌博挂上钩。

老蔡领导的斗鸡协会不允许博彩，斗鸡比赛押点儿小钱，最后都以“吃食堂”一笔勾销，大家还是好兄弟。

斗鸡在开封，永远不乏观众。那些游荡在大街小巷、各个阶级的“笼袖骄民”，在固定时节，斗鸡还没上场，就把整个鸡坑围拢得水泄不通了。大家昂着头，几乎是全程带着过气帝都人民的自豪感，看完了这场比赛。

开封城墙根儿的斗鸡坑

一场完整的斗鸡比赛，一共分三场。坚持到底、宁死不屈的鸡，往往能在后面的残盘逆势而上，赢得冠军。

在他们的眼里，金刚爪或头盔等斗鸡防护装置，都是“下三滥”，决不被开封玩鸡的人所接受的。真正的斗鸡，都是赤裸入坑，血染沙场。

蔡尚海的斗鸡在比赛中

洒着血的鸡坑，就像是一块定时炸药包。斗鸡是酵素，催化着背后男人情绪的发泄。观看斗鸡的民众，可以喝彩加油，但绝不能说谁家的鸡不好。一旦这话说出口，那就是被群殴的节奏了。

唯一不能吭气儿的，是鸡的主人。主人的灵魂好像跑到了鸡上面，身前的鸡，牵动着他的命运。

老蔡回忆起他的斗鸡生涯，还是常身临其境。“四个鸡，我给他打坏仨，可叫我出出气！”“钱我花不完的钱，主要是出口气。”

老蔡的一只斗鸡，因为前一年的比赛掉了半个鸡冠

在开封男人眼里，一口气比钱重要多了。若是赢了比赛，一星期都笑得合不拢嘴；若是输掉了比赛，也是一星期都吃不下饭。

在尘土飞扬间看完酣畅淋漓的斗鸡表演，大闹一场后，众人酣畅淋漓地离去，准备开始新一周的平淡生活了。

斗鸡和人

都是优胜劣汰法则中的一环

尽管开封的斗鸡门派已经模糊，但这支新时代建立起的斗鸡队伍，可谓是开封最讲义气的一群人。

养斗鸡的有一个规矩：“论道不论亲”。如果有人真正爱鸡，通过朋友介绍，皆可无偿赠送。

但若中途因故不能继续喂养，原鸡送回或自己杀吃皆可，但必须把鸡头、鸡爪送还原主，以示信义。养鸡厂里，至今还保留着这些信物。

时间流逝，鸡的残骸蒙上了灰尘，但锋利不减。

老蔡已经当了多年斗鸡协会的会长。能够持续当上会长的秘诀，不仅仅在于义气，更在于岁月沉淀下的圆融通达。

斗鸡坑里，常有冲突发生。晚辈在鸡坑里有剑拔弩张，他就马上凑过去调解：“都是玩儿的啊，一个鸡有啥了不起的，一会儿斗完，一块儿去吃饭，我请客！”于是，大家就不好意思继续闹下去了。

但是，温和归温和。要是真遇到了事儿，老蔡可是要坚定不移地维护协会的权益。斗鸡圈风云变幻，装神弄鬼之人犹存。可只要遇上毫不含糊的老蔡，他就定要遭殃。

斗鸡人对鸡的爱，别人许是无法理解。按理说，如果一个人拥有一样心爱之物，大多会渴望与其相守到老，可在斗鸡人的眼里，这是没道理的。

他们从不会纠结自己与一只斗鸡的“儿女情长”。一年半，是一只斗鸡的黄金期，黄金期过了，必然就要面临“退役”。

蔡尚海和他的养鸡场

如果可以当种鸡，就留着；可如果它没本事了，就算它之前战果累累，还是要杀掉。如此，老蔡的养鸡场，永远维持着最健康的生态系统。

全国各地来向老蔡求学的不少，但他很少收徒。因为他知道，在城市的群楼林立之间，斗鸡绝无可能普及。

除非真心爱鸡之人，他才愿意倾囊相助。不过，老蔡也很坦然：我这一生，把这个斗鸡该斗斗，该养养，一隔夜，啥都不管了。

道别时，老蔡穿着黑色大衣，乘着冰冷的月色把我送到街口。

他送我一把鸡毛，告诉我，这是从上一只在赛场上所向披靡的老中原红鸡身上拔下，那(两个务必具体是指：两个务必具体是指：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、谨慎、不骄、不躁的作风；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。)只鸡，因为意外瞎了眼，便祭了老蔡的五脏庙。

老蔡的大茶缸和他送给我的鸡毛

这么硬气的生物，生得一身这么柔软的羽毛，遗留着为主人征战沙场的味道。老蔡离开了，他的影子刻在地面上。这座装满了斗鸡的小星球，还在小雪的夜色中，与世无争地漂浮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