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:长乐偷渡客,离家去国三十年
偷渡成功后,家里要放鞭炮,还要请闽剧班子在祠堂里唱一场戏。每当鞭炮声响起,大家就知道,又有一个人抵达了目的地。此地的人对新大陆依然向往,身在纽约的人却盼着归期。
12月13日,长乐市潭头镇,因偷渡屡禁不止,当地街上刷了很多打击偷渡的标语。新京报记者罗婷 摄文|新京报记者罗婷 实习生张惠兰
编辑 | 胡杰 校对 | 陆爱英
坐上开往美国的偷渡船时,23岁的林温锋想,等挣够钱,很快就能回家了。
那是1993年,福建省长乐市金峰镇。
又一个23年过去。父亲去世了,孩子要结婚了,他再没见过他们,再没回过家。
这种归期遥遥的单程旅行,在长乐无数家庭发生。
根据厦门大学教授庄国土的统计,从1980年到2005年,有二十多万人从小城长乐进入美国,其中很大部分是偷渡客。
这些人翻山越岭进入美国,谋一份薪水更高的生计。他们最大的苦恼在于,没有拿到合法居留身份的话,一旦走出美国国境,便再回不来。
为了拿到身份,很多人选择造假,编造名目繁多的理由,在美国的移民法庭上寻求政治庇护。当然,大多失败了。
离开时想得简单。等到远渡重洋、欲归无计之时,林温锋们才终于明白,人生远比当初的设想复杂。
旷日持久的等待里,亲人长久分离,离散的故事俯拾皆是。
此岸与彼岸
今年九月,为了拍摄一个偷渡客的故事,24岁的纪录片导演徐加成记的就是欠哪家多少钱。每个月收到丈夫的汇款,先还钱,再记这个月花多少,剩多少,存银行多少。直到丈夫回来前两年,欠债才还清。
但在白天,她看起来十分正常。长大后母女谈心,李梦婷才知道,母亲是怎样熬过了无助的那几年。
郑晨曦的母亲排解忧虑的方式是烧香拜佛。为了祈求丈夫能一切安好、拿到身份,她四处求神拜佛。听说烧符很灵,便求符来烧,一张符一千块,那是九十年代,一千块是一个月的工资。后来自知无望,她也只好放弃。
但不管怎样,这些夫妻隔着千山万水,保全了还算和睦的家庭。
另外一些婚姻,被孤独和疑心拆散。
林温锋的女儿林洁,几乎是在父母的争吵声里长大的。
林温锋出国之后,夫妻间有了很多误会。比如妻子和母亲有些摩擦,母亲就会跟他抱怨,他打电话责怪妻子,妻子觉得委屈,夫妻俩就开始在电话中吵架。
老人生病、家里缺钱花、孩子没人照顾……当初夫妻间的甜蜜与誓言,都被消解在鸡零狗碎的拉拉扯扯之间。恨和伤害开始堆积。
旷日持久的分离,也挑战着双方的忠贞。
福州方言中有个词叫“咔咔”,是情人的意思。二刘村人称,有些夫妻因长期异国分居,都有了“咔咔”,但彼此心照不宣,仍会维持婚姻。
留守的妻子们无事时,会去镇上的舞厅跳舞。一位村民聊起,他一次和一位留守妻子跳舞,感觉到她的手在抖,“太多年没有接触男性了,会这样。”
无人出席的葬礼
挂念与等待,构成了李梦婷外婆郑紫金的下半生。
这个福州老太,不高,微胖,一头短发。围着一个大家族打转,说起话来一刻不停。
18岁时她嫁到长乐市古槐镇屿头村,一共生了三男三女。儿女们组建的六个家庭,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人偷渡过。
1994年大儿子偷渡美国,接着是二儿子、小儿子、二女婿偷渡到日本,再接着小女儿偷渡到美国……一个一个都走了。
之后孩子们只聚齐过一次,那就是二女儿重病去世。从此,一家再没有团圆过。
李梦婷记忆里,郑紫金是撕着日历、掰着指头算日子来过活的。每个月,每个孩子会大概打一次电话回来。她总是一捞起电话,就唠叨得没完:钱够用吗?在外面吃得好吗?老板对你好吗?
离过年还有很长时间,她就开始问每个人,过年回来吗?那是她生活里最大的念想。
孩子们也不忍拒绝,只好给一个模糊的答案:要是不忙就回来。快过年时,才不得不告诉她,回不来了,明年再看。
但每年总还有一两个孩子能回来,某种程度上来说,郑紫金仍是幸福的。
在金峰镇仙高村,直至去世,林温锋的父亲也没有等到一个孩子。
2005年,他被查出肺癌,一年后去世。
林温锋当时在美国,两个弟弟、一个妹妹在英国,都是偷渡过去,没拿到身份,一旦出境就功亏一篑。于是,父亲重病的一年里,没有一人回国。
按照长乐风俗,人死后,要由长子把他背到村中祠堂,放进棺材。最后,只好由林家长媳,也就是林温锋的妻子,穿着丧服、背着公公进了祠堂。在传统观念浓厚的福建农村,这本是不可想象的事。
这并非孤例。厦门大学教授庄国土在纽约调研时,遇到过一位偷渡客。在餐馆炒菜时,他接到电话,告诉他父亲去世,要他回国奔丧。“他整个人傻掉了,只好说没有办法去,还咬着牙从中午一直炒到晚上十二点钟。等到把最后一个客人的菜炒出来,他才放声大哭。”
子女们离开后,村庄里只剩下了独居老人。在二刘村,一位哑巴老人的故事总被人提起。他的孩子都出了国或在外地,平常无人看望,前两年悄无声息地死在家里,过了好多天,尸体才被人发现。
“是啊,就是这样,还能怎么办……”在猴屿乡猴屿村,一排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老年人活动中心的长椅上聊天,被问到这个问题时,他们一边点头,一边喃喃自语。
“还能怎么办”,是被孤独压得透不过气的他们,能给出的全部答案。
拥抱海洋的移民之城
在长乐市地图上,沿着漫长的海岸线,侨乡和侨村密密匝匝分布着。
宁谧的港口,小小渔舟的上方,海鸥悬停在空中,袅袅的雾气垂在左右。
千百年来,渔业被人们视为安身立命最基本、最平常的方式。
早在明朝初年,郑和下西洋,就在此招募人员,祭祀海神,伺风开洋。
西风东渐,这一带成为中国最古老的经济区域之一,造就了一批不拘于传统思维的人,心中涌动着离开家园寻找致富机会的欲望,开始到南洋、北美谋生。
顺着族谱回溯,几乎家家都有一部长短不一的移民史。
而真正意义上的“偷渡”,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零星开始。
一位从业多年的长乐蛇头回忆,第一批去美国的人,寄回美元,建起楼房。刺激了其他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。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偷渡的极盛时期。费用也从一万八千美元涨到两万五美元,再到四十万人民币。
偷渡目的地一般是纽约。这个美国最大的城市,是长乐偷渡客们的应许之地,它象征财富、自由和自我实现的机会。
一位美国学者做过研究,为了到达美国,福建移民的足迹遍布全球42个国家。
最初的方式是坐船。这是所有的偷渡方式中最漫长和艰辛的一种,有人甚至死在了去美国的途中——1993年6月,一艘满载286名福州偷渡客的旧船“金色冒险号”在纽约近海搁浅,十名偷渡客溺水身亡。
二刘村的刘明达记得,九十年代,村里每家都有人偷渡。都是悄悄的,也不告别。过了几天,大家发现,又不见了一个人。
他也曾偷渡过三次。
第一次往北,用真护照进俄罗斯,再用假护照进乌克兰,翻越乌克兰与捷克边界的高山,进捷克。他们换成了韩国护照。因为护照上没有盖章,被捷克警方截下,在移民监里蹲了大半年。
第二次他们计划从南宁到越南,从越南转道泰国、墨西哥,最后进入美国。在越南海防市,蛇头间起了矛盾,争执不下,他们被关在民房里三个月,最后跳楼逃出来,仓皇回国。
他仍不死心。最后从香港直飞旧金山。这次飞机落地了。循例,人们会在登机后撕掉假护照。只要飞机落地,就算成功入境。
不巧的是,这是2001年9月,“9·11事件”刚发生,美国举国紧张,他再次被遣送。
回不来,也出不去
站稳脚跟后,偷渡客们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找律师,上移民法庭打官司。
美国法律规定,以任何方式进入美国的外国人,都有权申请政治庇护。如果成功,就将获得永久居留身份。
偷渡客们陈述的理由,随着国内时局发展而变化。比如计划生育、拆迁等。
潭头镇上,有专门做造假证据的人:找几个人制造一些场景,拍些照片,送上美国的移民法庭。
另一种拿到身份的方式,是和已经拥有“绿卡”的人假结婚。
小学时,李梦婷曾亲历一场荒谬的“婚礼”。她大姨和自己的老公“离婚”,再和自己的姨父(也就是李梦婷的姨公)结婚。
为了证明相爱,需要准备许多证据。比如情书,比如一份陈述双方如何相识、相知并决定结婚的说明。
他们穿着西装、婚纱,在酒店举办了婚礼。亲戚们也都衣着鲜亮,席间大家喝酒谈天,神色如常,还合了照。李梦婷指着姨公问,“我该叫他姨父还是姨公?”大家都说她傻。
“就想不明白,他们怎么可以好好喝酒呢?”后来她想明白了,因为见惯了,他们不是第一个假结婚,人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加假婚礼。
但不管方式如何繁多,最终拿到身份的都是少数人。
根据美国司法部的数据,2001年到2005年,美国共收到中国人政治庇护申请3万6千多宗,只有5259宗直接获批。
对于数目更大的,那些既没拿到身份也没挣到大钱的人来说,回家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。
故乡之于他们,是一个矛盾的存在。
只有在故乡,他们在海外的辛劳,才能被充分肯定。衣锦还乡,是偷渡客们共有的目标。
二刘村一位村民说,他的发小出去二十多年,没拿到身份,过农历年时,朋友们都回国了,他一个人躲进屋里,伤心得号啕大哭。
林洁曾经问林温锋:我们不想出国,你拿到绿卡也没意义,为什么不回家呢?
林温锋回答,20多年,他早已习惯美国的生活,回国无法适应。作为男人,他没赚到钱,其实很没面子,与其被人看不起,还不如不回家。
也有中国的家人想去美国团聚。但现实情况是,由于长乐当地多年的偷渡史,以及部分人的入境后非法滞留,如今长乐人办赴美签证的通过率极低。
偷渡之风仍未停止
尽管见了这么多离散的故事,但如今长乐的偷渡之风仍未停止。
市公安局边上的一条街上,集中了数家移民咨询机构与律师事务所。
12月9日,在一家名为“丽华姐华人咨询”店内,服务员告诉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,现在还可以做政治庇护,他们负责将客户送入美国。到美国后,他们会给客户某位律师的联系方式,“他会把你带上庭,帮你打官司。理由充分的话,百分百都能给你一个身份。”
更大更隐秘的偷渡网络,则无法通过公开渠道查询。蛇头的电话,只在村中熟人间流动。
那位从业十几年的长乐本地蛇头说,当地的蛇头体系严密,他上面有中蛇头,中蛇头上面有大蛇头。今年国内经济形势不好,每个月,他们都要送好几批人到美国。
这位蛇头说,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,偷渡成功后,他们将收取每位偷渡客四十五万的费用,不成功则不收费。
这两年他们走得比较多的路线,是从国内辗转到墨西哥,再从墨、美边境潜入美国。但美国对此心知肚明,巡查也更严格,所以不排除会更改入境线路。
偷渡成功后,村中习俗是家里要放鞭炮,还要请闽剧班子在祠堂里唱一场戏。
每当鞭炮声响起,大家就知道,又有一个人抵达了目的地。
此地的人对“新大陆”依然向往,身在纽约的人却盼着归期。
最近和父亲视频时,郑晨曦明显觉得他老了,前额已经有些秃了,也微微发福了,一笑,露出双下巴。
长大之后,她有一次回老家,翻到父亲从国外寄回来的家信。字很飘逸,甚是好看。信里提到,他偷渡一年半才到美国,一路惊险。他还问,女儿是不是会走路了?语句间都是情意,承诺一定要给母女俩好的生活。
那一刻,她终于原谅了父亲,也与多年来自卑的自己(rush是什么东西?rush是一种原产美国的两性用品,有着催情及增强性体验,延长性高潮的作用,是很多同性恋者的最爱。)达成了和解。
她姑姑拿到了公民身份,父亲于是申请了以亲属团聚的名义获得绿卡,排队已经排了九年,迄今还在等待批准。
但郑晨曦更愿意去设想拿到身份之后的事。父亲会立即回国,回来一家人马上去游山玩水。以前没能给彼此的陪伴,能补多少补多少。
24岁的林洁,仍会反复咀嚼和想象,如果有一天父亲回国,父女在机场相见,会是怎样的场景。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叫爸爸,要怎么叫出口。
她打算明年结婚。她是基督徒,梦想中的婚礼要在教堂里,金钟轻摇,鲜花铺地,结婚进行曲奏响时,她身披白纱,挽着父亲的手,走向地毯的另一端。圣台前,父亲把她的手交到她丈夫手中,两人许下共度一生的誓愿。
但这次,如过去的23年一样,林温锋怕是又要缺席了。
(文中林温锋、刘明达、林洁、郑晨曦皆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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