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局长这个人实在善良,言语不多,人缘极好,就是有一点,冬天怕见雪,还怕见火炉子。
就这件事儿,他也不避讳,用他自己的话说,其实也不是怕,就是心里不得劲儿,算是落下的病根儿。
热情帮助,冷静思考
这事儿得从开头说起。
文革的时候,韩局长被打成“内人党”,红卫兵造反派让他招供,他不招,实际也没有什么招的,本身就是子虚乌有的罪名。刚开始是“要文斗不要武斗”,后来不管文武了,突然升级了——折磨人,好人为好事殚精竭虑地思考如何创新,坏人为坏事也绞尽脑汁地琢磨怎样出花样,坏出新境界,好人创新有底线,坏人创新无天花板。
造反派头目跟韩局长说,你拒不接受教育,顽固不化,我们决定先对你热情帮助,然后冷静思考。韩局长听着也挺新鲜,云山雾罩的,于是乎,给韩局长穿上更厚的大羊皮袄、皮裤,戴上大狗皮帽子,绑在屋里的柱子上,旁边是烧的热热的火炉子,一会儿就热的受不了了,红卫兵们还在旁边告诉他:这就是所谓的“热情帮助”。接着,把棉衣棉裤和狗皮帽子脱掉,穿着衬衣衬裤,推到外面的雪地里冻着,就叫“冷静思考”,然后连踢再踹,两个回合,肋骨骨折,腰骨骨裂,门牙打掉,一只耳朵听力下降,三天三夜昏迷不醒。从此怕风怕雪怕炉子。他的这段遭遇,当时负责文革平反的人说,看了批斗韩局长的材料,残酷情形能把人气疯,惨无人道啊!恨不得把炉子踢翻了,把那几个整人的小兔崽子踢懵了。
人性阴暗与光辉
再严酷也压不住人性的光辉和善良。大家都知道韩局长是被冤枉的,但迫于残暴与强权的淫威,不可能给予公开的同情与庇护。在他遭受非人折磨的时候,也有人给偷偷地给他烫伤的伤口涂抹獾子油,给他塞几团棉花擦伤口、冻疮;同样是红卫兵(道不同不相为谋什么意思?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一个汉语成语,意思是有不同志向的人,就不能在一起谋划。比喻意见或志趣不同的人就无法共事。出自孔子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),有人趁头目不在,给他喝一口热水;在他饿的头昏眼花的时候,有人嘴里骂着“顽固的坏分子”,把包着冻粘豆包的雪团子扔给他,他啃着黄色的冻豆包上,是几行带血的坚硬的白印,还有他的掉在豆包上的泪滴。除了寒彻心扉的无语言表的痛苦,也交织着善良人性的暖流。
后来,这个善良的老汉,别人说起被折磨的痛苦和折磨他的那些人的时候,眼睛里的仇恨很愤怒越来越平淡,嘴里念叨着:都是孩子啊!但说起给他药、粘豆包的人,目光马上明亮起来,满是感恩与幸福,嘴里还是那句话,都是孩子啊。
历史不能重演
一个也曾经历过那段苦难的名人说过,如果用同一个尺度(参照系、参照物)来衡量人,不管用道德的、宗教的、江湖的、市井的、高尚的、下三烂的、文雅的、粗俗的,不管是否有文化,只要同一个标准,世界上除了好人和善人,还真有坏人和小人(可能输了极少)。有人可能不喜欢这么说,但它可能是客观的。曾国藩说过:“《荣枯鉴》使小人汗颜,君子惊悚......”,巴金就一直呼吁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,不能历史重演。季羡林说过,社会上真有坏人,而且坏人不会变好。有人说不信,狗还可以变得温顺呢,季老先生四十年前就回答了:你怎么糟蹋善良的狗呢?余秋雨的《暗角》,也对小人进行了详尽论述。韩局长怕炉子、雪,炉子与雪何罪之有?棉袄棉裤狗皮帽子更是无辜。天灾可谅,人祸何防,无法无天的时候,什么都可能是炉子、是雪,得到极度膨胀的恶之人性,深不可测。
有人说坏人的灵魂不坏,实相坏,就是他现在的肉体所呈现的观念与行为坏,那我们是厌恶他的灵魂呢?还是厌恶他的观念,抑或行为呢?这好像是个问题 。
《影响力》及《服从权威》里讲的米尔格拉姆电击实验,分别从社会学、心理学的角度,对在专制机器下的平庸的善与恶、盲目顺从专制与邪恶权威导致的普通人变恶变坏情况的描述分析,也许与电影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说明人性的另一种丑恶略有不同,或许,这些人简单地用坏人、小人、奸佞、丧心病狂定义都不确切,类似于《黄帝内经》所谓的“虚邪贼风”,人性不亚于大脑结构与量子纠缠作用的复杂程度。阿伦特在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》表达的观点是,有的人的罪恶,不一定100%属于他自己,至少有一部分属于他的执念,他的经历,他的环境,他的时代,更大的因素可能是他所崇拜的或者所屈从的权威。还有一些邪恶的组织团体,比他们邪恶的行为本身更邪恶的,是他们把这种邪恶的观念,输送给还没有是非观念、不懂事的孩子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多么希望他们的头脑里蒙上了一层猪油,相信终有会有开悟的那一天。
爱与正义永恒
阿伦特经历过二战,巴金、季羡林包括韩局长经历过文革,看见过善良的孱弱面对失控的残暴无能为力,体验过太阳下的残暴,也在阴霾的暗夜里看见过善良的星辰的光亮。毕竟时代在进步,文明在扩展,这样的梦魇重现的客观可能性在变小。从个人角度讲,“养吾浩然之正气”,主要是社会国家能“法于阴阳,和于术数”形成的社会国家的浩然之正气。能让光辉的一面抑制阴暗的一面直到生命的尽头,就是了不起的人,不是每时每刻,而是大部分时间都抑制阴暗,养成习惯后就是自觉了,就是达不到真人、至人的境界,也基本能达到圣人、贤人的级别了, 社会也是,这个抑制与平衡的工具,就是道德、信仰与法治。
有人说,人类除了生理以外进化的终极意义,就是无限的爱和无限的创新精神,所以,善良、积极的人性不仅永闪耀着光芒,而且是永不消失的。
文革结束没多久,韩局长平反后调任省级单位任处长,离休时享受副厅级待遇。韩局长晚年很平淡幸福,在将近90岁高龄安详离世,那给他带来痛苦的火炉子与严寒也远去了,他自己的以及他曾感受到的善良、宽容与爱,永远都在。